百合徽州 > 徽州文化 > > 正文

那街那人那些旧年画

洪振秋 2022-04-28 12:04:00

那街那人那些旧年画

歙南的乡间都流传一句古俗语:“关门读书,不如十字街头听闲讲。”凭这句话,我们就应该知道徽州“十字街头”的分量了。以前,徽州商人很有名气,徽州古建筑也很出名,村落中的街与街交叉处必是村中的重心宝地了。不必说,那幢幢粉墙黛瓦、气势轩昂的古楼了,就连那街面上一块块长方形的碧绿的茶园青石板就叫人咂嘴了,一块接着一块,通向苏杭各大城市。有这样的氛围,街上行走的人当然有些不凡的,尤其是那些从江浙经商回来的族兄族弟,姨婶婆娘等等,他们在这里讲一句话,或者发布一个新消息,都可以说是头号新闻。还有那些大脑里都浸透徽文化的老头、老婆婆们也出口不凡,他(她)们历尽沧海,看遍天下牛鬼蛇神的人讲起话自然也是很有见地的,所以村里人都重视十字街头的“闲话”内容,这些内容在村中有着绝对的权威。都说,人嘴二张皮,黄豆讲成大雪梨,十字街头上的闲话也存在诸多水分,有时也容易产生误导,害人不浅。

七十年代时,十字街头已不存当年的徽商盛况了,昔日那种川流不息,马嘶驴叫的热闹场面已不见了,十字街上的许多字号店铺都已关门多年了,只有从斑驳参差的古墙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店招的墨迹,诸如“方子良香店”、“庆泰杂货店”等等。还有几幢老店,新中国成立后,店主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村里就用作仓库,这些建筑年份久远,又缺少保管,竟倒塌成一片断墙残垣,随后,牵牛花、爬山虎、苦饭花纷纷登场,倒也让人觉得春色盎然。还有一棵垂柳,虽然不怎么高大,但那些碧绿的嫩芽,随风摇曳,生机勃勃倒令人产生几分诗情画意。我们这些小孩竟是多了一个玩乐场所,找一块空荡的荒地,踢毽子、打纸瓢、滚弹子等游戏等等,都让我们其乐融融也。

程伯公家的古楼就在隔壁,村里姓程的人家很少,大概只有四五家,属于客姓。不过我们村里的洪姓人都很尊重客姓人,并不因为他们的人少就受人欺负,所以,村中的客姓人往往都会事业有成,许多过路客见这般状况,都情不自禁要说:“你们村客姓人发啊!”这大概是徽商的遗传基因吧,因为他们的祖上本来就从徽州出发,遍布整个江南,当惯了客姓人,所以也就尊重来徽州的客姓人。

清末民初期间,程伯公的父亲从外地来我们村开杂货店,开始是在十字街头租了一家店面,后来越开越大了,积攒了不少钱,也就买下了这幢古楼。村中上了七十岁的老人都对他家的老店有印象,讲起他家的店,几乎个个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讲他家店里货架上排放着香烟、名酒、茶叶、瓷器、苏绣手帕、花露水、肥皂、中药膏、雪花膏、便利粉、丝绸等等,许多商品上都印有一些形形色色、风情万种的美女画呢,这些画,时人称之为“月份牌”画。只要你买他店里的东西,他父亲准送你一张印有他家店号的美女日历宣传画,这对山村的男人们有着极其大的诱惑力,所以他家的商品特别紧俏,有的光棍汉舍近求远,赶了几十里山路也要买他家的东西,一时十字街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这种现象不仅说明他家会做生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店里的宣传画的美人够迷人,人们拿回家贴在墙上,既能生色生美,又有日历的实用价值,深得村里老老少少的喜爱。

村里许多人虽然没有文化,甚至不识字,但他们竟然能够讲出当年那些风靡一时的美女年画,比如《春色艳姿》《仕女读书图》《桃花相映美女》《回眸一笑百媚生》等等“月份牌”画的名字,那种津津有味的样子,连我这个后生都似乎也跟着他们走进了民间期间的十字街头的古巷风情图里去了。新中国成立初期,他家的商店被公私合营了,成了村中的合作商店。那时,村里人的阶级觉悟都很高,原先店里的一切东西,革命群众一股脑儿全堆到古楼的楼上去,除了一些可以现用的物品,如肥皂、茶叶筒、中药瓶等等以外。人们都认真剔除原商店里的花花绿绿墙纸年画,以绝对纯洁的店面来交给人民使用。程伯公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店里的一名职员,吃公家饭当然是很吃香的,村里人都敬称他“程伯公”,他的家就是古楼的后进,所以我们很容易见到他,他一年四季总是很知足的样子。

有时,程伯公也会找机会和我谈他家以前的盛况,以及那些曾经令村里人感到无限美丽的月份牌纸上,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画。他告诉我说,那时桃花美女的月份牌都是一个叫“郑曼陀”的徽州人画的,曼陀画美人很特别,他笔下个个美人都让人觉得轻盈之中见性感,妩媚之中现风情。就是他画的美人衣裳、身姿摇曳令人顿生鲜活美丽,美人的脸庞上略加粉饰,画中美人更是嫩白中透红……至于郑曼陀是何许人呢?我特意翻书查寻,知郑曼陀乃民国徽州籍著名画家,歙县西乡人也,他的画风细腻甜润,造型准确,色彩鲜艳光洁,尤其画美少妇,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婀娜多姿,风情万种,让观者“呼之欲出,眼随人去”的神韵。程伯公还说,他家的桃花美人图挂在墙上,你就是走远了,回过头来,那美少妇依然对着你含情脉脉,似乎马上要走到你的身前,真叫人神魂颠倒呢。他每次说这句话,眼睛就贼溜溜地望着顶上古楼,好像有许多美丽的故事都躲藏在楼上。

到了八十年代,中国进入改革开放了,公路旁的店铺就像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出,古街十字街上的店却在逐渐萎缩,再说这个老商店实在太陈旧,已经无法唤起村民的购物欲了,最后连工资都成了问题,于是村里决定停止该商店,说是改制,并以很少的钱款转给程伯公,说是物归原主。这一下,程伯公欣喜若狂,程伯公认为,这个破旧店就算今后不能做生意,但祖上的产业回归,也算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就这样,程伯公住在这幢古楼,很有成就感的快乐着,一天天,一年年。

如今,村里人的日子大都很好过了,许多人开始重视精神生活来了,也开始重视搞收藏。程伯公虽然没有什么钱,祖上也只是一个小徽商而已,如今说值钱的东西也只有十字街边的古楼了。但他总认为,收藏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看看收藏品就能让人唤起曾经已经失去的美好记忆。于是他想起古楼祖上遗留下来的瓶瓶罐罐、破纸残画等等,许许多多长方形、正方形的年画,以及被人剔除的茶叶盒、中药瓶上的美人画片等等,又重见天日了。

尤其他家父母住的古床后那张民国年画《江南柳依依》更令人惊叹不已,这张画已经贴在板壁几十年了,后来又不知什么原因,外面又贴了许多层报纸,一直沉默几十年。程伯公用半天时间才揭完外面的报纸,那张年画虽然经过几十年的风雨,依然挺括如新。这应该是郑曼陀的一张得意之作,上面的杨柳似乎是裁取杭州西湖苏堤,或是白堤上的某一部分风景,万条绿柳,随风飘曳,婀娜多姿,那位穿旗袍的美人,纤纤玉手牵着一根枝条,美目四顾,风情万种……这张画太美了,它一下子把人带进中国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那时代氛围之中,那种氛围,那种风情,那种风云变幻和美丽无言交融,让人油然而生,好一个美丽的江南。

尽管程伯公家不怎么富裕,但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他的苦心经营,叠石种竹,栽花弄草,把个不太大的天井布置得很精巧,很高雅。其父亲遗留下来的鱼缸总是那么清澈见底,几条小鱼儿总是那么悠闲快乐,到了夏天,他又会种上几株睡莲,白色的莲花给古楼带来了不少生机。

当然,他最喜爱的还是父母遗留给他那些残纸断画,他从楼上的各个角落里找出来的旧画,挑出一些自认为很漂亮的,用一个个精致的镜框装起来,挂满个古楼,自娱自乐,天天陶醉在这样的快乐日子里,村里人对他这个样子很不以为然,有的人说他的脑子浸水了,也有人说,命贱还要自清高,装什么臭风雅,也有人说,现在的古楼很值钱了,他是守着金山唱山歌呢。但他自己不这样想,只要觉得生活很无奈时,看看这些残纸断画,就觉得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了。

这一年,程伯公忽然被人认为交了好运。他家的堂兄可是邻近杭城的大老板,又是一个大收藏家,只要是他喜欢,即会重金购藏,听说,他家藏有许多宋元名迹。他偶尔回家乡一次,衣锦还乡,自然迎合他的人很多,可他唯独到了程伯公家以后就有点流连忘返了。据说是被伯公家那一张张标致的美人画迷着了,尤其是那张《江南柳依依》让堂兄看得目瞪口呆了。

他的购买欲突然出现了,但他依然装得很高雅,讲了许多很专业的话。他先对程伯公试探性地说:“你家这些年画真不错啊,这可是郑曼陀他的精心之作,此人作品风格独具,他画时装美女,色彩淡雅宜人,画法细腻柔和,风靡当年的江南啊!还有一个弟子叫杭穉英,他又吸收师傅的绘画技巧,形成自己淡雅、细腻、柔和的画风,以及设色用笔明朗流畅的风格。他笔下的美女也千姿百态,服装色彩艳丽,也风靡江南啊……”堂兄口若悬河,但程伯公仍然装得似懂非懂,只是接着说了几句:“水平,水平,有水平;好看,好看,是好看!”堂兄看他一脸不开化的样子,又提醒地讲了一句话,你的房子太小了,言下之意,可以卖画建所房,可他却来了句,“室雅何需大,花香不在多”。任凭堂兄如何吹嘘,程伯公就是岿然不动。

就是那次,村里人都以为程伯公大脑真的有问题,因为那位大老板从村中所有人家出门时都脸带笑容,趾高气扬的,只有从程伯公家出门时却怒气冲冲,一脸无奈。大家推测,肯定是那个不识好歹的死老头刺激了这位富人。

可程伯公竟然一点不顾村里人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依然望着院里的风景以及墙壁上那些古画,竟情不自禁地唱起《游园惊梦》那段歌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这时间正值徽州梅雨时季,那雨滴落在那些明、清古瓦上似乎显得很有诗意,从沙沙到滴滴答答,又变成了哗啦啦,他的歌声也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远了,天空中的雨宛如万条垂下绿柳,隐约地、依依地融进烟雨江南。https://mp.weixin.qq.com/s/-nhTPhJDfuwIrH9Ae0GpnQ

本文话题:

大家都爱看
那街那人那些旧年画 1949年徽州歙县解放
热门
返回